2013年12月31日星期二

為母作誌之婚姻 . 育兒 . 施愛 . 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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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我母與姐及表哥表姐攝於 205 號
母親長時間在灣仔生活,為有勢力人士打過工,也曾經捉拿竊賊而熟稔了灣仔的警察。父親曾駐守灣仔,對性情硬朗,節義卻又温純的母親心儀不已。據母親說那時追求她的人不少,父親鍾情母親,竟曾在氣憤下揚言拿警槍去招呼情敵,當然如此事情沒發生過。


是戰後一兩年罷,母親搬到莊士敦道 205 號四樓,那時舅父是二房東,曾經在那裏搞毅進歌詠團,聚合了一群文化人,每晚就在偌大的騎樓練歌。

母親 1947年與父親成婚,那時的裙掛是向廣義隆船廠太子爺老婆借來的,婚宴就在 205 號搞,擺了兩圍酒菜,由舅父親自下廚。初時母親與父親在外頭住,直至解放後舅父響應回國,舅母跟三位表兄姐也於 1950 年春節回鄉,母親就搬回205號成為二房東。

205號的舊事中,母親常提及原名陳劍的邵氏導演秦劍,說他在未發迹前就在 205 號朝行晚拆,他的第一個劇本《衣冠禽獸》是跟一位叫老朱的人合寫的,常通宵達旦,到第二朝電車響時才鑽進乒乓波枱下的鐵床睡。他的第二部作品《紅顏未老恩先斷》才賣得。成名後進了邵氏,頭幾年還會送戲票來。

及至五十年代初,鄉間的舅父捲入政治批鬥被流放黑龍江,不久病逝。外婆,舅母也於五四至五六年間病故,表兄姊們頓變無依。母親當時已生了我姐,二姐(兩歲時夭折) ,三哥與四哥,那時父親已沒當差,家庭情況並不太好,但母親毅然孭著襁褓裏的四哥,在友人相陪下回鄉把表兄姊們接到香港來撫養。母親的大愛,叫人感動,也得到親友們的尊敬。

205 號是母親一個很重要的人生地標,愛情,婚姻,生育,清苦,離散,施愛都在裏面。1958年我出生了,那間隔不到頂的板間房我仍有回憶,一家人就窩在房裏開飯,去廚房要經過一度天橋,騎樓一角常有大蜈蚣出沒,門鈴是手拉的搖鐘,樓梯暗沉,上落常叫人害怕。我腳趾頭曾被老鼠咬破,手指被蟑螂咬過,屋子裏常有別的母親打仔的吵鬧聲,成年人也間會吵架,是活生生的七十二家房客格局。

1964年,205號要拆卸了,我們搬到不遠處的 161 號,那是母親的另一個人生場景。我較長大了,記憶更加明晰,母親熱愛生活,勤奮,無怨,是最好的家庭主婦,她能燒一手好菜,家裏永遠窗明几淨。冬天來了,她會為我們鋪棉席,入被子,永遠要我們溫暖。母親日間操勞,晚上還接些外發手作,穿膠花,做燈籠絮等,多賺一元數角幫補家計。母親永遠和顏悅色,與人為善。她虔誠禮佛,誦經燒香,每到節氣酬神,家裏更是瀰漫著燒冥鏹烹雞酬神的氣味,一種傳統而淑世的情調。

然而我們這一代又豈是母親唯一提攜的呢?姐的兒女,都先後託養這裏,由母親照顧,二表姐的女兒,更由英國帶回來給母親看顧了一段時間,我三哥四哥的兒女,甚至租客的子女,母親也從不推辭;幫人,為別人解除生活上的困難,彷彿就是她與生俱來的責任。

161 號,經歷過 67 年暴動,72 年雨災,73年股災,到我中學畢業的1976年,父親遽然而逝,母親從此失去相伴三十多年的伴侶。一年後我考進大學,我望曾經給母親一點寬慰。


1983年,我們為母親辦了六十歲壽宴,那天她穿了長衫,戴上項鍊,特別好看。那是難以忘懷的,尤其是切蛋糕時一眾小孩圍攏著她,正好標誌了她樂於擁抱的一生責任:把孩子好好帶大。

84年中英談判帶來動盪,87年股災,89年六四,風雨如磐,但母親還是一樣的樂天知命,熱愛生活。那時候我的兄姊妹都結婚了,誕生的下一代都由母親照顧。那年頭我突然意識到母親要好好補鈣,為她買合適的奶粉,只可惜她不愛喝奶,也不愛吃魚,又因信道而不吃牛肉,潛伏了晚年健康的隱患。

1990 161 號拆卸了,母親搬往堅尼地城跟四哥及妹妹兩家人同住,半年後我也從愉景灣搬到同大厦的另一層,那段時間,母親的笑容最多。92年我的孩子出世,一年後我搬到杏花邨,母親那時主要照顧缺乏母愛的侄兒,兩嫲孫感情深厚。

母親第一次跌倒,是2003 年,隱然揭示了她健康的大患,2005 年她搬到西營盤,住處離我工作處不遠,我每天都去午膳,我是多珍重與她的共處。然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跌倒過幾次,左右兩邊髖骨,左肩臂骨都曾斷過,縱使母親堅強,都叫我們痛心不已。

2012年十月,母親隨侄兒搬到沙田去,13年一月她的曾孫出世了,但行動不便的她已不能投入看顧,我知道她心裏是不感滿足的。在沙田住了不足一年就轉到西營盤這安老院來,這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個停駐點。母親除了記性漸差外,善良,能言善道,慧黠精靈的性格贏得院友親屬們的喜愛。

2013年十一月三十日早上,母親起床移坐輪椅時跌倒,送到醫院後晚上八時多安詳離世,九十年的人生勞累終止,接近一世紀的無私大愛卻永遠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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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28日星期六

為母作誌之出生,成長,戰爭,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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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士敦道 205 號,我母戰後入住
母親 1923香港出生,外祖父何幹南,又名何橋廣,外祖母張嬋,生子女八名。姨媽何勤第三,舅父何第七,母親第八,餘皆早歿。

外祖父生前為香港敬記船廠買辦,母親五歲那年,外祖父坐船返廣州,但船剛離碼頭一丈,外祖父不適危急,其後過身,初葬港島雞籠環,後來由舅父移厝回鄉。

外祖父過身後,母親隨外祖母返佛山灣華村鄉下,八歲學打紗織布,沒正式交學費學習,只從旁偷師,但手藝已非常出色。農曆年所有織機都停頓,唯獨母親獲發工作。十一歲那年到廣州仁濟路近上下九歐美理髮鋪做洗毛巾工作,月賺兩元,三姨母則負責造飯。那時闊太們多有打賞,賺到錢就穿梭鄉間省城,俗稱巡城馬的信差帶給外祖母。


1938年日本人進兵廣州,母親先回佛山,不久佛山危急,外祖母委託巡城馬帶母親逃到香港,投靠外祖母堂姊七姨母,後來七姨母要搬到北角,外祖母便到港與母親會合,在莊士敦道 206號用兩元四角月租一個床位。

1940年,母親在北角余英製罐廠工作,為省回當年下層三個仙,上層五仙的電車費,每天早上六時二十分便與兩位同伴一齊沿電車路徒步四十分鐘往北角明園山,經過火油倉時常因屐聲太大而被印巴籍看更嘮叨,最終還是花三毫半買了膠底鞋。

在余英製罐廠工作,每天才賺四角,一星期返足七天,若整月沒請假就可多獲兩天工資,那年頭淨麵兩個仙一碗。母親的左手食指頭就是在余英製罐廠工作時不慎弄傷,因醫治不善而最終截去。

外祖母回佛山後,母親搬到太原街 14 號二樓,跟二房東的女兒同床,舅父同住一單位的另一床位。

1941年打仗,余英製罐廠結束,母親就常經渣甸山步行到黃竹坑攞菜,香港仔攞魚,回灣仔街頭擺賣,每天可以賺三毫半,還可以有剩魚可吃。


日治時期住譚臣道,幫灣仔有勢力人士陳永及五姑工作,亦因此見過何賢,及他的兒子何厚鏵。也因在陳永處工作,認識了當時還在當差的父親。那年頭母親月薪五十元,是很高的薪酬了。1945年美軍反攻,大炸灣仔,母親帶著陳永的三名子女到大澳避炸彈,艱難的度過二十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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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10日星期二

子房傾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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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前週末離世,隔天回校上班,竟突然發現窗臺上木蓮花擺設的異象。

蓮花圍以枝葉,原本穩固地插在底座中央,但發現時卻是倒跌在旁。從角度看,它不該是插不穩而跌下來,而是刻意地放在旁邊。

我觀察過,窗臺上、整個木盆栽還有微塵,該不似工友這兩天抹拭過後忘記放回,那是因為甚麼呢?是冥冥中的預兆,還是母親過身後的應兆?

當蓮花枯落,就露出蓮蓬,是蓮子孕育的地方,也就是母體,是子房。子房傾跌,離枝葉而殞,何苦如此,何急驟如此。

前幾天聽安老院報告我媽的事,說出事前一晚,老人家罕有地要姑娘給她開電視,平時那鐘點老人家都會睡了,而且我媽怕叨擾別人,從不會主動要求開電視。是她感到那是她人生的最後一個可以看電視的晚上?

但我卻恨自己了無所覺,接到噩耗後才從遙遠的大學趕到醫院,但已是母親已涼了的身體。不能讓母親離去前看到我們,是我們的不孝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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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2月5日星期四

一切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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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的午飯後,一樣走過由學校到安老院不遠的路程。進入院舍,步過長廊,要轉入母親最後的居停,但我知道,我永遠不能再見到母親細小的身體,躺在床上的笑容。

一切都已改變,只有帘上依舊的光影,小櫃子上無言的器物,再沒用途的助行架,摺起了的輪椅。

再沒有重複又重複的話語,由二十年代細說五十年代的舊事,再沒有重複問今天星期幾,重復說若不用返學就不要來了。

坐在我常坐的床尾,我無從再跟你說常說的話,被子是不應該有的平坦,暖和的空氣只是遺憾。

離去,走到房門口慣常回頭跟你揮手不再了,這裏已沒有我最渴望見到的微笑,最不捨的揮手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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